话几乎都是这样:虽然妙语连珠,可真意全让人如坠云雾中。即便有时用词不那么文绉绉,马克却怎么也不懂其含义,他对街头生活一无所知,虽然以前还写过一篇关于流浪汉的非常权威的文章。可是通过反复询问,加倍的小心谨慎(他一定得了解这个人),他认定了一个想法,流浪汉被迫把他的衣服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然后又被催眠了。而他听到的故事,可不是这么明显的。流浪汉认定马克已经知道了,一旦马克要求他说得更准确些,他就一连串地点头,皱眉头,打秘不可言的手势。至于那个拿走他衣服的陌生人长什么样,是什么人,马克什么也问不出来。接连几个小时的恳谈和畅饮之后,马克得出的最好答案也不过是这类的话,比如:“啊,他是一个人!”或者:“他是那种呃?你知道吗?”或者:“那个家伙,他呀。”陌生人说这话时,乐不可支,好像偷了他的衣服,反而让他深为倾慕。
确实,流浪汉所说的所有话语中,这种欢乐是最让人吃惊的。在他的生涯中,经受过种种遭遇,他从来没有论过是非,甚至没有打算加以解释。许多遭遇是不公正的,还有更多的境遇甚至根本不可理喻,他也安之若素,不但不心存怨恨,而且只要遭遇来得惊心动魄,他还颇为自得。对于他眼下的处境,他也漠不关心,让马克觉得不可思议。这毫无意义,不过流浪汉也不指望他这种处境有何意义。他因为没有烟草而痛心不已,认为“老外”是很危险的;不过最主要的事情,是只要当前情况不变,他就尽情大吃大喝。渐渐地,马克也染上了他的心态。流浪汉的气息浊臭,体味也很重,吃相非常粗鲁。可正是因为马克和他一同遭受着不断的惊恐,才让马克又回到了人人都体会过的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心境。双方都只懂得对方的只言片语,两人之间却日渐亲密起来。直到几年之后,马克才意识到,身在此地,没有了虚荣心,没有权力,生命也没有保障,就像是“在巨人的厨房里玩耍的孩子”,他反而莫名其妙加入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和他所希望进入的其他圈子一样,神秘而周防森严。
不过两人的私下谈话总是被打断,弗洛斯特或者威瑟总是进来,或者两人一道来,引来一些陌生人,对着流浪汉说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却完全得不到回答,又被轰了出去。流浪汉习以为常的那种高深莫测的态度,再加上野兽般的狡诈,在面谈中对他自己大有好处。即便马克不提醒,他也永远不会想到用英语回答,对捉他的那些人坦白交代。他就压根没有坦白交代这个想法。除此以外,他宁静而漠然的表情,审视的眼光有时极其锐利,却从没有丝毫焦虑或疑惑,这都让审问他的人感觉神秘莫测。威瑟在流浪汉脸上永远也找不到他所盼望的邪恶;可他也找不到任何美德,他认为美德是危险信号。流浪汉这样的人,他从没有见过。他所熟悉的是好欺骗的人、魂飞胆丧的受害人、马屁精、今后的帮凶、敌人、满眼憎恶和仇恨的正直的人。可不是流浪汉这样的人。
然后,有一天,来了一场与众不同的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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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听起来很像提香的一幅神秘画作变成了现实。”珍描述过自己在雅居里的梦境后,导师笑着说。
“是啊,可是……”珍刚开口,又咽下了。“我明白了,”她又说了,“确实很像。不仅是那个女人,还有那……那些矮人……可炽热的感觉不是。就好像空气也着了火一样。可我一向认为我喜欢提香啊。我想我还是没有把那些画当作真实的。只是人云亦云地谈论所谓‘文艺复兴’。”
“当画变为真实,你不喜欢吗?”
珍摇摇头。
“那是真的吗,先生?”过了一会儿,珍问,“真有那些生灵吗?”
“是的,”导师说,“确实足够真实了。哦,在这一平方英里范围内,就有成千种我尚且不知的生灵。而且我敢说,梅林努斯在这里,也招来了某些生灵。只要他在这里,我们就不能完全算生活在二十世纪。我们的时空有所重合;失去了明确的位置。至于你自己……你是预言者。你可能注定会遇见她。要是你不会遇见其他,你就会遇见她。”
“您是什么意思,先生?”珍说。
“你说她有些像丁波大妈。确实如此。可是丁波大妈的某些特征,她却没有。丁波大妈以那个世界为友,正如梅林努斯以森林河流为友一样。可梅林自己却不是森林或河流。她没有把那个世界拒之门外,却对其施了洗礼。她是个基督徒妻子。而你,你知道的,不是基督徒。你也不是处女。见到那位老妇人,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而自从马莱蒂降临尘世之后她所发生的一切,你曾经统统排斥了。因此,你接触的她,是原始的并不比丁波大妈所找到的她更为强大,可是没有转变过,犹如凶煞。你就不喜欢了。这不就是你生命的历史吗?”
“您是说,我一直在压抑着什么吗?”珍缓缓地说。
导师笑了;正是那洪亮的、自信的单身汉的笑声,其他人这样笑时,常激怒珍。
“是啊,”他说,“可你不要以为,我所说的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压抑[10]。他只是一知半解。所谓抑制教导我们以生理欲望为耻并克服抑制欲望这不是问题所在。我担心这世界上有没有位置留给既不是异教徒,又不是基督徒的人。你想想看,一个人太讲究,不能用手吃饭,而又不愿意用叉子!”
珍的脸臊红了,不是因为他的言辞,而是因为他的笑声,她盯着导师,张大了嘴。毫无疑问,导师一点也不像丁波大妈;可是在这件事上,导师是站在丁波大妈一边的也就是说他尽管并不属于那个多彩而浓烈的古老世界,却同样和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珍则不得其门而入这个讨厌的想法让珍如雷轰顶。找个“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这是女人的古老梦想,现在却深受伤害。多半出于下意识,珍想当然地认为导师是男性中最纯洁的人;可她没有意识到,导师的阳刚气质却因此就比普通男人更高昂和明显,和她依然不是同一个阵营。珍对自然界之外的世界已经有所了解,部分是由于住在导师这里,更多是来自那天夜里在峡谷中对死亡的恐惧。可她一直认为,那个世界是阴暗的灵界不分是非、各行其道的虚空世界,差别都已消失,那个世界并没有超越性别和理性的差别,而是将这些差别简单地一扫而空。现在她生出了困惑,也许从地至天,一直都有差别和对立,甚至每上一重天,矛盾就越丰富、越尖锐、越激烈。她现在从婚姻中抽身而出,因为丈夫侵犯了她的自我,触犯了她的本能,她一向认为这不过是兽性生活或者说野蛮宗法制的遗风。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人若要和现实真正接触,最起码、最初步和最简单的第一步就是